八十年的风,从卢沟晓月的桥洞里吹来,带着永定河的清寒,也带着宛平城墙上的弹孔。9月3日,它以胜利的名义,再次掠过天安门广场,掠过亿万颗同时抬头的心。我站在这风里,像站在一条被岁月磨亮的时间轴上,一端是1937的烽火,一端是2025的晨光,中间是整整八十圈的年轮,每一圈都刻着“胜利”二字,却又不止于胜利。
那一年,华北的庄稼刚抽穗,北平的学生刚放暑假,枪声却在卢沟桥畔骤然炸响。子弹划破的不只是夜色,还有整个民族被压迫到极限的胸腔。从“七七”到“八一三”,从南京到武汉,从台儿庄到长沙,炸弹像黑色的雨,把山河炸得千疮百孔,却也把散落四万万颗心炸成了一颗——“中国不会亡”。那声音起初细若游丝,后来汇聚成黄河大合唱的怒吼,再后来,变成了重庆防空洞里齐声背诵的《离骚》,变成了太行山深处被雪埋到膝盖仍向前爬行的草鞋脚印。胜利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是无数条命在土里一寸寸拱出来的。
1945年的9月3日,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列舰上,投降书签字的沙沙声,像一把钝刀,终于割断了长达八年的黑夜。那天,延安的宝塔山下,火把蜿蜒成一条滚烫的河;那天,昆明的西南联大,铁皮屋顶被雨水敲得咚咚作响,却敲不散师生们合唱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;那天,上海南京路的霓虹重新亮起,像给一座被烧焦的城市重新系上了一条彩带。胜利的消息传到河北平山县一个小村庄时,一位母亲正在纺线,她放下纺锤,走到院子里,对着太行山磕了三个头,轻声说:“孩子他爹,你听见了吗?”她丈夫的名字刻在村口的纪念碑上,刻在一个永远停留在24岁的年纪里。
八十年后的今天,我走过那座被修复的卢沟桥,石狮子的伤口早已被岁月抚平,可当我伸手触摸,仍能感到微微的烫。桥下的永定河不再驮着硝烟,它驮着游船、驮着孩子们的笑声,也驮着两岸新栽的杨柳。一位白发老人坐在桥栏上吹口琴,曲子是《松花江上》。我停下脚步,想起他的同龄人或许曾在松山主峰的坑道里,用刺刀在岩壁上刻下“此身许国”四个字。口琴的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风里,老人对我笑了笑,那笑容像在说:别怕,风已经把硝烟吹散了,但吹不散我们为何而战的答案。
胜利日,我们不只纪念胜利,更纪念那些在胜利前倒下的名字。他们有的留在无名高地,有的留在滇缅公路的拐弯处,有的留在南京江东门的泥土里。他们的墓碑没有花岗岩的巍峨,只有青草一年年地绿,又一岁岁地黄。可正是这些被青草覆盖的沉默,托起了今天广场上猎猎作响的五星红旗。旗帜升到杆顶的那一刻,一群白鸽掠过,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极了一本被快速翻动的历史书,每一页都写着:勿忘。
夜里的长安街,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。我走过新华门,看见哨兵笔直的身影嵌在灯光里,像嵌在一张老照片的底片上。八十年前,同样的姿势曾属于在台儿庄死守不退的西北军,属于在腾冲巷战里拉响手榴弹的娃娃兵。时间把军装的颜色从灰布染成迷彩,把草鞋换成战靴,却染不改那个姿势里的魂魄——“身后是祖国,我们无路可退”。 胜利日,也是孩子的节日。
上午的阅兵式上,新一代的战斗机掠过蓝天,尾焰划出的弧线像在给天空写信。地面方阵里,最年轻的面孔不过十八九岁,他们踢正步的声响震得大地微微发颤。我身旁一个小男孩指着空中大喊:“妈妈,飞机!”他的母亲蹲下来,把他抱在怀里,轻声说:“那是保护我们的。”孩子听不懂“制空权”,但他记住了那道银色的光。就像八十年前,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到陕北,一个放羊娃抬头看见八路军骑兵扬起的尘土,从此把“保卫”两个字写进了自己的人生。
夜深了,我回到住处,打开窗,听见远处校园里传来合唱排练的声音,是《保卫黄河》。歌声并不完美,有几个高音破了,却像当年黄河壶口瀑布的浊浪,带着未经雕琢的愤怒与希望。我关上灯,让歌声在黑暗里继续流淌。忽然明白:胜利从来不是终点,而是一次次把破碎拼成完整的接力。
八十年来,我们接过废墟上的第一块砖,接过鸭绿江畔的冻土,接过戈壁滩上的蘑菇云,也接过改革开放的春风、抗疫的长夜。每一次接力,都有人倒下,都有人站起,都把“胜利”两个字写得更大一点,却始终写不满四万万人共同的胸膛。
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,卢沟桥上的石狮子仍会沉默,松花江上的鸥鸟仍会盘旋,无名烈士墓前的青草仍会结霜。但只要我们还在唱“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”,只要我们还能在风中辨认出八十年的硝烟与玫瑰混合的味道,只要我们仍愿意为一个陌生人的平安而握紧拳头——那么,胜利就不只是纪念馆里的照片,而是我们每一次心跳里,对和平的确认,对尊严的捍卫,对未来的承诺。
风停了,夜色像一块被熨平的绸缎。我把窗关好,在心里对八十年前那些年轻的背影说:你们放心吧,这人间,我们替你们看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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