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的日历刚翻开第一页,枣庄的天空便像被谁悄悄调低了亮度。昨日还挂在屋檐下的最后一缕秋阳,今早一推门,已碎成薄霜,伏在青瓦的缝隙里,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碎盐。风从微山湖方向赶来,掠过运河故道,把芦苇残余的穗头吹得沙沙作响,仿佛替这座鲁南小城先咳出一声冬的问候。
我踩着银杏叶出门。那些叶子昨夜才被冷雨从树上剥离,边缘卷成小小的舟,叶脉里还流着秋的黄金,却已被冻在水泥地上,像一封封来不及寄出的信,被冬天按了暂停键。解放路两旁的法桐褪尽繁华,枝桠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拼图,露出高处灰蓝的底色;偶有电线横过,像粗粝的笔划,替城市写下一句没有标点的诗,“冷”。
老城区的巷口,卖菜的王婶把棉被裹成筒,只露一双眼睛,守着仅剩的两筐青萝卜。萝卜顶着白霜,像攥了一手雪,却仍旧脆生,仿佛只要咬一口,就能听见微山湖冰层下“咔啦”一声春雷的预告。她跺脚呵气,对我说:“降温了,回家腌萝卜吧,腌透了三九天,脆得能听见月亮响。”我笑着应下,却想,月亮响不响不知道,反正风已经先把夜吹得薄如蝉翼,一戳就破。
新城高架上的车灯流成一条滚烫的河,与巷口的静默隔水相望。暖气管道开始试水,轰隆声在墙里奔跑,像一群年幼的枣红马,第一次学会在钢铁的旷野里撒蹄。我把冻僵的手贴在单元门的铁扶手上,铁冷得诚实,像一块不肯说谎的碑,立刻把温度刻进我的掌心;而门洞里飘出的葱花味、酱油味、刚蒸好的地瓜味,又一层层把寒意裹住,像给冬天递了一枚温热的枣,叫它别太急躁。
夜里,月亮升上凤鸣湖的上空,瘦得只剩一圈银边,像谁用指甲轻轻掐出的印子。湖心岛的黑柳垂下万千细丝,冻成琴弦,风一过,便发出极轻的“铮铮”声,仿佛替枣庄提前弹奏一支《梅花三弄》。我立在桥头,看月光把霜路照成一条银色的铁轨,想,若沿着它一直走,会不会走到童年时外婆的煤炉旁?那时冬天也冷,却冷得热闹:炉盖上的高粱饴软得能拉出一尺长的金丝,白薯皮烤得焦黑,裂开金黄的嘴,笑出腾腾的热气。
如今外婆的院子早拆了,取而代之的是高铁站前广场的风铃。风一过,叮当作响,像替那些旧时光补录一声尾音。我缩紧衣领往回走,耳机里放着《沂蒙山小调》,却听不出忧伤,降温又怎样?枣树把最后一颗枣甜都收回树根,运河把最后一声橹响都藏进冰底,枣庄把最后一片秋叶都叠进记忆,然后,昂首迎接一场干净的大雪。
十二月的门已经阖上第一道缝,风从缝里钻进来,像替时间递上一封手写的信。信里说:别怕冷,冷是热的序章;别怕藏,藏是生的酝酿。于是我把信贴在胸口,像贴一片刚出炉的烧饼,烫得心跳“扑通扑通”,那是枣城给我的第一声冬鼓,也是我对十二月的第一句应答:
降温了,好呀,那就让心炉再旺一点,让日子再甜一点,等雪落下,等梅花开,等一声遥远的汽笛把新的春,从微山湖的冰层下,缓缓拖进人间。 |